那树(王鼎钧)
发布时间: 2018-05-18

        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已经很久很久了,当那路还只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时,它就立在那里;当这里驶过第一辆汽车之前,它就立在那里;当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几处老式平房时,它就立在那里。

        那树有一点皴皱,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认识那棵树的人都说,有一年,台风连吹两天两夜,附近的树全被吹断,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树屹立不摇,而且,据说,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掉下来。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据说,当这一带还没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陆上台风紧急警报声中,总有人到树干上漩涡形的洞里插一炷香呢!

        那的确是一株坚固的大树,霉黑潮湿的皮肤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几尺以外的泥土下,还看得出有树根的伏脉。在夏天的太阳下挺着颈子急走的人,会像猎犬一样奔到树下,吸一口浓荫,仰脸看千掌千指托住阳光,看指缝间漏下来的碎汞。有时候,的确,连树叶也完全静止。

        于是鸟来了,鸟叫的时候,几公尺外幼稚园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于是情侣止步,夜晚,树下有更黑的黑暗。

        于是那树,那沉默的树,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荫庇的土地,一公分一公分地向外。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延伸得很快,柏油路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码一千码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所有原来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只有那树还绿。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碾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在雨后滴翠,经过速成的建筑物衬托,绿得很年轻。公共汽车在树旁插了站牌,让下车的人好在树下从容撑伞。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有诗意。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任它依然绿着。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么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么老这么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里,在一片焦躁恼怒的喇叭声里,那一片清荫不再有用处。公共汽车站搬了,搬进候车亭。水果摊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闲地停住的地方。幼稚园也要搬,看何处能属于孩子。只有那树屹立不动,连一片叶也不落下。那一蓬叶子照旧绿,绿得很问题。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百万个脚印。任凭那在枝桠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说:“你绿在这里,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啊!所以那树,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劳无用的贡献,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以七十里的速度对准树干撞去。于是人死。于是交通专家宣判那树要偿命。于是这一天来了,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这次屠杀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么,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与树为邻的一位老太太偏说她听见老树叹气,一声又一声,像严重的气喘病。伐树的工人什么也没听见,树缓缓倾斜时,他们只发现一件事:原来藏在叶底下的那盏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旷,像拓宽了几尺。

        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见地上有碎叶,叶上的每一平方厘米仍绿着。绿世界的残存者已经不复存。它果然绿着生、绿着死。缓缓的,路面染上旭辉;缓缓的,清道妇一路挥帚出现。她们戴着斗笠,包着手臂,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着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她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画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着几个睁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现了乡村女子特殊的丰富见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居者。于是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离巢时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她们来参加树的葬礼。

        两星期后,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颗生满虬须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成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镐来,带工作灯来,人造的强光把举镐挥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楼的窗帘上,跳跃奔腾如巨无霸。汗水超过了预算数,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选自《一方阳光》,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导读】

        王鼎钧,无疑是中国台湾具有实力的散文重镇,也是世界华文创作的一个重量级作家。1925年出生于山东省兰陵,十五岁辍学从军,离开家乡。从故乡到大后方,从大陆到中国台湾,从中国台湾到美国,王鼎钧一生颠沛流离,“经历过七个国家,看过五种文化,三种制度”,饱尝世事沧桑。他的文学创作涉猎很广:小说、散文、剧本、评论等,尤以散文成就最高。自20世纪70年代末期起,王鼎钧开始了《碎琉璃》等独树一帜的文学创作,1988年《左心房漩涡》出版之后,更被誉为“当之无愧的散文大师”。从1992年至2009年,王鼎钧历时十七年陆续发表了“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

        台湾文坛,纯情伤感一时成为风尚,不少散文拘泥于温婉缠绵的离情愁绪小天地,散文整体呈阴柔气重的态势。20世纪60年代,余光中首先扛起散文变革的大旗,并创作出大批有“密度、弹性、质料”的优秀散文。而王鼎钧则是将这种具有阳刚之美的大散文推向了一个新阶段。在王鼎钧的散文里,我们读到了宏大和壮阔,厚重与包容。他的散文脱去了唯美纤柔的低吟浅唱和无病呻吟,将散文的空间置于文化历史的大背景下,那汪洋恣肆、突兀峥嵘的想象力,和排山倒海、阅兵方阵般驾驭文字的能力,常给人以博大、沉郁、苍劲的审美感受和强烈的情感冲击。

        《那树》是王鼎钧散文名篇之一,曾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这篇散文通常仅仅被解读为工业发展和人类文明对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然而,细读文本,可以发现作者从未在文中“卒章显志”式明确表明老树象征什么,也没有通过老树的悲惨命运抗议控诉工业文明,否则老树的形象就没这么饱满了。文章这样形容老树:“皴皱”、“老态”、“沉默”、“隆起的筋”、“纵裂的纹”、伸展的“树根的伏脉”、树顶“像焰火一样繁密”,而且“坚固稳定”“屹立不动”“立在那条路边上已经很久很久了”,有多久?百年?千年?所有这些作者塑造的老树形象,都向我们传达出“那树”不仅仅是自然的象征,它给我们一种厚重、深沉的历史感,老树已不仅是树,而成为一种具有文化意蕴的象征。它涵盖了自然、社会、民族、传统、历史等多向度的意蕴。老树被砍伐也不只揭示了两种文明的冲突,还有历史、时代的前进与情感上恋旧反顾的深层次矛盾,社会不得不在悲剧性的矛盾中行进,以及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规律等。与王鼎钧其他很多散文一样,《那树》充满了浓浓的悲剧气息,“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居者。于是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颗生满虬须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成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在这带有寓言性的描绘中,我们似乎看到了生命的颤动,看到了历史的无情与无奈,看到了一个古老民族的血泪,同时也似乎看到作者那忧郁的眼神和强烈的忧患感、使命感。所以,王鼎钧将寓言技巧融入散文写作,在很小的取材中却潜藏着智性的光芒和深邃的体悟与哲思。

        作者除了融寓言技巧于散文写作外,还以小说笔法写散文,比如写老树被伐和树根被挖走都是发生在夜间:“这次屠杀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镐来……”。这些语句与小说的叙述方式、环境营造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跨文体写作是王鼎钧散文艺术上的突出贡献,将小说、寓言甚至戏剧融入散文写作,大大拓宽了散文的表现领域。在语言和笔调上,王鼎钧的散文一向注重文势的营造,大开大合,铿锵错落,忽跳跃迅疾,忽空灵飘逸,总之,文字极具张力和密度。《那树》笔调冷静而热情、灵动而深邃、低沉而有力,而且笼罩着深沉、凝重的悲剧氛围,具有苍劲沉郁的神韵,字字戳人心尖,句句动人衷肠。

(吴翔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