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是个老太婆,家就在我住的那个小镇附近的一个农场里。所有住在小镇上和乡下的人们都见过不少这样的老太婆,可谁也不知道她们的详细情况。有这么个老太婆,时常赶着一匹疲惫不堪的老马到镇上来,要不就提着个篮子走路来。她可能养着几只母鸡,常带些鸡蛋来卖。她把鸡蛋搁在篮子里,拿到杂货铺去换些吃的东西,一些咸猪肉和豆子,另外再买一两磅白糖和一些面粉。
然后她就到肉铺去要点儿狗吃的肉。她也许得花上十个或十五子儿,但当她花钱时她就得要再讨点儿什么。过去卖肉的向来是把牛肝随便送人,只要愿意拿走就行。我们家就常吃牛肝。有一次我的一个哥哥从镇上集市附近的屠宰场要来了整副牛肝,我们吃得直到腻味,这东西从来不值一钱。自打那时起,一想到牛肝,我就感到恶心得要命。
这个农场上的老太婆讨了一些牛肝和一块熬汤的骨头。她从来都不去别人家串门,一弄到所要的东西,就急匆匆地赶路回家。这么老弱的身子骨背上这样重的东西可真够呛。没人让她搭上顺路马车。人们赶着马车在路上扬长而去,从来没有人注意到像这样的一个老太婆。
我小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和秋天,得了种叫风湿性关节炎的病待在家里,就见过一个这样的老太婆常路过我们家门口到镇上来。不一会儿她就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回家了,两三只精瘦的大狗紧跟在她的身后。
这老太婆平淡无奇。她是那些几乎谁都不认识的没名没姓的老太婆中的一个,但她的身影却映进了我的脑海中。在这多年后的今天,我现在才突然想起她来以及当时所发生的事。这是一段往事。这个老太婆的夫家姓格兰姆斯,她和丈夫、儿子住在小河边上的一座没有刷过漆的小房子里,离镇子约四英里。
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是粗鲁蛮横的家伙。儿子尽管才二十一岁,却已经蹲过一回牢房了。人们私下里都传说老太婆的丈夫是个盗马贼,把偷来的马赶到别的县城去卖掉。时常发现丢了一匹马时,那个家伙也无影无踪了。不过他从来没有被人逮住过。有一次我在汤姆·怀特里德的代客养马的马棚里闲逛时,这家伙也来了,坐在房前的长凳上。另外还有两三个人也在那儿,可是谁都不理睬他。他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走了。离开的时候,他转过身子狠狠地盯了那几个人一眼,眼里流露出一种挑衅的目光:“哼,老子想跟你们表示友好,你们都不理睬我。老子在这个镇子里不论走到哪儿,都是碰到这个样子。总有那么一天你们的好马会丢了一匹,哼,到时看你们又能怎么样?”他实际上并没有吭声。“老子真想砸烂你们中的一个人的下巴!”这就是他那双眼睛所说的话,想起他那可怕的目光真使我感到毛骨悚然。
这老家伙出身在曾经是个很有钱的家庭。他的名字叫杰克·格兰姆斯。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很清楚了。他的父亲约翰·格兰姆斯在这一带乡下刚开发的时候曾开过一个锯木厂,赚了不少钱。后来他酗酒,嫖女人。到他死的时候家产已经所剩无几了。杰克把剩下的那点钱都挥霍光了,很快他就没有什么木材可锯的了,地皮也几乎全变卖光了。
那年六月麦收时节的一天,他去给一个德国籍的农场主干活,在德国人那儿搞到了他的老婆。那个时候老太婆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你瞧,那农场主老是对这个姑娘存心不良。我想,这姑娘是个契约奴。农场主的老婆起了疑心,趁男人不在的时候就折磨这姑娘,把她当作出气筒。而农场主又常趁老婆到镇上买生活用品时,对这姑娘动手动脚。姑娘告诉年轻的杰克其实并没有真格地出过什么事,但对她的话他只是半信半疑而已。
杰克自己第一次跟她出去游逛的时候,没费什么劲儿就占有了她。要不是那个德国农场主叫他滚蛋的话,他还不会娶她。有一天夜晚他在麦场上打麦的时候,把她叫去乘他的轻便马车兜风,并告诉她下星期天晚上来接她。
她想办法不让主人看见,从房子里溜了出来,可是当她爬上马车的时候,她的主人突然冒了出来。天几乎黑了,她的主人突如其来地站在马头前,一把抓住马笼头,于是杰克抽出了马鞭。他们俩打了起来。那德国人也是个恶棍,可能他也不在乎老婆是否会知道这件事了。杰克用鞭子抽他的脸和肩膀,马却受惊了,于是杰克不得不跳下车。
接着两个人死命地打了起来。姑娘没有看见打斗的情景。那马拉着车顺着大路狂奔一英里左右,姑娘才使它停下来。然后她想办法把马拴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可能是我小时候镇子上的传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了。)杰克收拾完了德国人之后,沿路找到了她。她蜷缩在车座上,呜咽着,害怕得要命。她告诉杰克好多事情,那个德国人老想着怎样把她弄到手。有一回怎样跟着她到牲口棚里去,另一次凑巧只有他俩单独在房子里时,他一下子把她的衣服从前面撕开了。她说,要不是德国人听到他老婆赶车进门口来的话,那次他可能会得手。他老婆是到镇上购买生活用品的,回来后要把马牵进棚里去。德国人想办法不让老婆看见就偷偷摸摸地溜到地里去了。他警告姑娘,如果她说出去就杀了她。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得撒谎说是在棚里喂牲口时把衣服撕破了。我现在回想起来了,她是个契约奴,而且不知道父母在什么地方。也许她根本就没有什么父亲,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这些契约奴经常遭到很残酷的虐待,他们都是些没有父母的孩子,名副其实的奴隶。那个时候几乎没有孤儿院,他们被合法地典给人家。这些孤儿们的命运只有完全听天由命了。
二
她嫁给了杰克,生了一儿一女,可是女儿死掉了。
然后她定居下来喂养牲畜,这是她的活计。在德国人的农场时她得给德国人和他老婆做饭。那老婆是个臀部宽大,强壮的女人,大部分时间和丈夫一道在地里干活。她得给他们煮饭,要喂牲口棚里的母牛,要喂猪、马和鸡。虽然还是个年轻的姑娘,每天不管在什么时候,她总是在喂着一些牲畜。
后来她嫁给了杰克·格兰姆斯,也要给他做饭。她长得瘦弱,结婚三四年生了两个孩子后,她纤弱的肩膀就耷拉了下来。
杰克总是养上好多只大狗在小河旁荒废的锯木厂附近的房子周围。他不去偷东西时一直在做贩马的买卖,因此房子周围常有许多瘦骨伶仃的马。他还养三四口猪和一头母牛。这些牲畜都赶到格兰姆斯农场所剩下的几英亩土地上放牧,杰克几乎是不干活的。
为了买一部脱粒机,杰克负了债,机器用了好几年,还没有把债务还清。人们都不信任他,生怕他在夜里偷粮食,于是他只好到大老远的地方去揽活儿干,但搬运脱粒机花费又太大。冬天他打猎,还砍点儿柴火到附近的镇子上卖掉。儿子长大后,和他老子是一丘之貉。爷俩一块酗酒。如果他们回到家里没有吃的,老头子就在老太婆头上比划一刀。她自己喂有几只鸡,这时不得不赶紧宰一只。如果鸡都宰光了,她就没有鸡蛋拿到镇上去卖了,到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她一辈子都得想方设法张罗着东西喂牲口。猪要喂,好让它们长膘,秋天可以屠宰。猪宰后,丈夫把大部分的猪肉拿到镇上去卖。假如他不先下手的话,儿子也会这样干。有时父子俩还打起来,这时老太婆就站在一边发抖。
她早已习惯了保持沉默,习以为常了。她开始显得苍老了,她还不到四十岁呢。在丈夫和儿子都出去贩马,喝酒,打猎或者偷盗的时候,她有时就独自一人在房子周围和牲口棚前的空地上转悠,喃喃自语着。
拿什么去喂养哪些所有的牲畜呢?这正是她犯愁的。狗得喂,牲口棚里没有足够的干草来喂马和母牛。如果她不喂鸡,它们怎么能下蛋?要是没有鸡蛋可卖,怎么能从镇上买回东西呢?要把农场上的生活维持下去,那些东西是她不得不买的呀。谢天谢地,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现在不必养活丈夫了。有了孩子后,他们的夫妻生活没有持续多久。他出远门到她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有时候他离开家一去就是好几个星期。儿子长大后,爷俩就一道出去。
他们把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扔给她去料理,而她又没有钱。她和别人都没有来往,在镇上谁都不跟她说话。冬天她得拾些柴枝生火,得绞尽脑汁用很少的粮食喂牲畜。牲口棚里的牲畜饿得朝她嗷嗷叫,狗也老跟着她转。冬天母鸡很少下蛋,都蜷缩在牲口棚的旮旯里,她得留心看守着它们。大冷天母鸡在棚里下了个蛋,如果你没有找到的话,蛋就会冻裂的。
冬天的一个大冷天,老太婆带着几个鸡蛋到镇上去了,几只狗跟在她后面。快到三点钟她才出发,雪下得很大。几天来她一直不大舒服,所以她喃喃自语地走着,衣衫穿得很单薄,肩膀在抖索着。她把鸡蛋塞到一个旧粮袋里,再卷上袋子拿着。没有多少个蛋,不过冬天蛋的价钱高。她可以用蛋换到一点鲜肉、一些咸猪肉、一点儿白糖,也许还可以换一点儿咖啡。卖肉的也许还会给她一块牛肝。
到了镇上,她用鸡蛋换东西时,几只狗就蹲在门外。她换得挺划算,换到了她所需要的东西,比原来希望得到的还多。然后她走到肉铺那儿去,卖肉的给了她一些牛肝和狗吃的肉。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和气地说了这么长的话。当她走进肉铺时,卖肉的正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铺子里,没想到这么冷的天还有这样的一个病恹恹的老太婆进来,她感到心烦。天气凛冽,下午才停住的雪现在又下了起来。卖肉的说了几句她丈夫和儿子的事,然后就破口大骂他们。老太婆直瞪瞪地看着她骂,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惊讶神色。卖肉的说要是她丈夫和儿子想来要她放进粮袋里的牛肝和带肉的腔骨,她宁可先瞧着他们饿死掉。
饿死,嗯?算了吧,牲畜可得要喂,人也得要吃啊,那些没有任何用处的马也许可以卖掉的,那头可怜的瘦母牛已经三个月没下奶了。
马、牛、猪、狗、人。
三
老太婆得尽可能地在天黑以前赶回去。几只狗紧跟在她后面,不断地用鼻子嗅着她绑在背上的沉甸甸的粮袋。到了镇子外边时,她在栅栏旁边停了下来,掏出一根早就放在衣兜儿里准备要用的绳子,把背上粮袋扎紧,这样背起来就更容易些了。她的胳膊疼了起来。她艰难地爬过不得不爬的栅栏时,一下子摔了下来,栽到雪地上。几只狗围着她跳来跳去。她只得挣扎着站起来,她终于站了起来。爬过栅栏,是因为有条近路从这儿越过小山和穿过树林。她也可以沿着大路走,不过那条路要多走一英里多,她担心自己吃不消。此外,还得赶回去喂牲口。家里只剩下一点儿干草和玉米了。也许丈夫和儿子回家时会带些东西回来。他们赶着格兰姆斯家唯一的那辆马车出去,一辆破玩意儿,套上了一匹瘦巴巴的马,还有另外两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马用缰绳牵在后面。他们准备去贩马,如果能卖掉的话,还能赚点儿钱。他们也许会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他们回来的时候,家里有点儿吃的东西总好一点。
儿子和离家十五英里外县城里的一个女人勾搭成奸。那女人非常粗野强悍。夏天有一次儿子把她带回家来,那个女人和儿子一块喝了不少酒。杰克·格兰姆斯不在家,儿子和女人就像对佣人一样地把老太婆唤来唤去。她并不在乎,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不管出了什么事,她从来都不吭声。她就是这样地活着。当她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在德国人的农场上干活儿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嫁给杰克以后更是这样。那次儿子带了女人回来,他们整整混了一晚上,两人睡在一块就好像已经结过婚似的。这并没有使老太婆感到什么震惊,这类事在她早年的生活中早已司空见惯了。
背着一个大包在背上,她艰难地穿过一片空旷的田野,吃力地在深雪里走着,最后来到了树林里。
那儿有条小路,却非常难走。就在这座山顶那一边,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中有一块很小的空地。是不是曾经有人想在那儿盖座房子呢?这块空地和镇上的房基一样大,足可以盖一座房子和一个花园。小路沿着空地的边上穿了过去,老太婆走到那里时,就在一棵树下坐下来歇了歇脚。
这是做了一件傻事。她找了个地方,把大包靠在树干上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这很舒服,但等会儿怎么站起来呢?她对这件事发了一会儿愁,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
她一定是睡着了一会儿。这么冷的时候在外面,你不能使自己更冷了。下午变得稍微暖和点儿,但雪下得更大了。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天就转晴起来,甚至月亮都露出脸来了。
四只格兰姆斯家的狗跟着老太婆到镇上去,它们全是又高又瘦的家伙。像杰克·格兰姆斯和他儿子这样的人总养着这样的狗,他们踹它们,骂它们,可是它们还是待着不走。这些狗为了不挨饿只得自己到处寻找食物。老太婆背着大包靠在空地边上的那棵树睡觉的时候,它们正在到处找吃的。它们在树林里和附近的田野中撵着了几只兔子,在寻找猎物时还招来了三只别的农场上的狗加入了它们的行列。
过了一阵子,那些狗都回到空旷地来了。它们都有点激动起来。这样的夜晚,寒冷、晴朗、月亮高挂,确实引起了狗的兴致。也许是它们身上的狼的旧本性,想在冬夜里成群地在树林里游逛的旧习性又在它们身上复苏了。
那些狗在老太婆面前的空旷地里又撵到了两三只兔子,它们当时的饥饿得到了满足。它们开始玩耍起来,在空旷地上兜着圈子,一圈又一圈地跑着,每只狗的鼻子紧跟着前一只狗的尾巴上。在空旷地上,在覆盖着厚雪的树下,在苍冷的月光下,它们构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在一个圆圈里它们静悄悄地跑着,爪子拍打着松软的积雪。静悄悄地,它们在那圆圈里一圈又一圈地奔跑着。
也许老太婆在临死前看到了狗的那样奔跑。也许她醒过来一两次,用浑浊的老眼看着这奇怪的景象。
这时她不会感到很冷,只是昏昏沉沉。生命徘徊了好久。老太婆可能已经神情恍惚了。她可能梦到了在德国人的农场上干活儿的少女时代,再往前,她母亲尚未离家出走时的孩提时代。
她的梦不会是很愉快的,因为在她的一生中并没有过多少愉快的事情。不时地会有一只格兰姆斯的大狗离开正在跑的圈子到她面前,伸出头来靠近她的脸,鲜红的舌头耷拉着。
狗的这种奔跑也许就是一种死亡的仪式。由于这样的夜晚和奔跑,狗的身上复燃起了狼的原始本性,也许正是这种本性使它们感到有点儿惊恐不安了。
“我们现在不再是狼了。我们是狗,是人类的仆从。活下去吧,主人!主人要是死了,我们就又要变成狼啦。”
一只狗来到背靠树干而坐的老太婆身边,把鼻子伸到她的脸上嗅了一下,它似乎感到满足了,又回到它奔跑的伙伴那里。在老太婆死去之前,所有格兰姆斯的狗在那个夜晚有一段的时间里就这样在她面前跑来跑去。在我长大成人后,我才知道了这一切,因为有一次在另一个冬夜,在伊利诺斯州的一个树林里,我见到过一群狗正是那样奔跑的。那群狗也是等待我死去,就像当年我小时候的那天夜里格兰姆斯的狗等待老太婆死去一样。不过我碰上这种事的时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根本没有任何要死掉的意思。
老太婆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在她死后,一只格兰姆斯的狗来到她跟前发现她死了的时候,所有的狗都停止兜圈子奔跑。
它们都围绕在她的身旁。
唉,她现在死了。她活着的时候喂养过的这些格兰姆斯的狗,现在怎么办呢?那个大包还在她的背上,粮袋里装着那块咸猪肉、卖肉的给她的那块牛肝、狗吃的肉、煮汤的骨头。镇上那个卖肉的突然起了恻隐之心,把她的粮袋装得沉甸甸的。对老太婆来说,这本是个极大的收获。
现在,对这群狗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收获。
四
突然有一只格兰姆斯家的狗从狗群中跳了起来,开始撕咬老太婆背上的大包。如果这些狗真是一群狼的话,那一只就是它们的头领。它怎么做,其他的也就跟着做。就这样所有的狗的牙齿都咬进老太婆用绳子绑在背上的粮袋里。
它们把老太婆的尸体拖到了空旷地上。老太婆破旧的衣裳立即从肩膀上起都被撕开了。一两天后当她的尸体被人们发现时,她身上的衣服从上身直到臀部都被撕烂了。但那群狗却没有咬她的身上。它们只是从粮袋里把肉掏出来,仅此而已。她的尸体被人发现时,已经冻得僵硬了。她的肩膀是如此的窄小,身体是如此的纤细,以至在死后看上去很像是个迷人的年轻姑娘的身躯。
这些事情是在我小的时候,发生在中西部镇子附近的农场上的。一个猎人在追捕野兔时发现了老太婆的尸体,但没有去动她。是什么东西在那白雪皑皑的小空旷地上踩出圆圈跑道,寂静的山林,还有那群狗拽出粮袋并把袋子撕开的地方,这情景使猎人感到心惊肉跳,他赶紧向镇上跑去。
我正和我的一个哥哥在大街上,他是镇上的报童,手上正拿着下午的报纸要分发到各个店铺里去。天就要黑了。
那个猎人走进一家食杂店,告诉人们这件事。然后他又走进一家五金店和另一家杂货店。男人们开始聚集在人行道上,然后他们沿着大路向树林里的那个地方走去。
我哥哥本来应该要继续送发他的报纸,但他也不干了。大家都往树林里走去。殡仪员和镇警长也都去了。几个男人爬上马车,一直把车赶到大路和小道分岔的地方,然后下车走进树林里。但是马掌都没有钉好,马在滑溜溜的道上直打滑,所以他们几个人并不比我们这些走路的人快多少。
警长是个大块头,他的腿在南北战争中受过伤。他拄着一根大手杖,一瘸一拐地沿着大路走得还挺快的。哥哥和我紧跟在他后面。我们一边走着,其他的男人和小孩子也一边加入到人群里来。
我们走到老太婆离开大路的那个岔道时,天已经全黑了,不过月亮出来了。警长一路想着这可能是个谋杀案,他不断地向那个猎人提问题。猎人肩上背着猎枪,一只狗紧跟在他后面。一个打野兔的猎人很少有机会能如此引人注目的。他正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和警长一起带领着这个队伍。“我没有看到任何伤痕。她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她的脸埋在雪里。不,我不认识她。”实际上,他并没有靠近仔细地观察尸体。他吓坏了。也许她是被谋杀的,弄不好有人突然从树后面跳出来杀他呢。傍晚的树林子里,所有的树枝都是光秃秃的,地面上白雪皑皑,山中万籁俱寂,这就够使你的身心感到毛骨悚然了,如果附近发生了什么奇怪或可怕的事,你所能想到的就是尽快地逃离开那个地方。
这一大群的男人和小孩跟着警长和猎人走到了老太婆穿过的那片田野,再往前走,翻过一个小山坡,就到了那片树林子。
哥哥和我都沉默不语。他的肩上还背着一只装着一捆报纸的书包,回到镇上他还得继续送报,然后才能回家吃晚饭。要是我陪他去送报,毫无疑问他相信我会这样做,那么我们俩都得迟回家,妈妈或姐姐就一定得给我们热晚饭了。
不过,这下子我们就有话题可谈了。小孩子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们赶得凑巧。那个猎人走进食品店的时候,刚好我们也走了进去。猎人是个乡巴佬,哥哥和我过去都没有见过他。
现在这群男人和小孩子已经来到了那片空旷地上。冬天的夜晚天黑得特别快,但满月的清辉把一切照得通明。哥哥和我就站在老太婆被冻死的那棵树的附近。
月光下,她僵直地躺在那儿,看上去并不老。有个人把她的身子从雪地里翻了过来,于是我看到了她的整个模样。我身上一种奇妙神秘的感觉使我浑身颤抖起来,哥哥也在颤抖着。
也许是因为冷吧。
我们俩以前谁也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也许是由于雪粘在她冻僵的皮肤上的缘故,尸体看上去如此的洁白可爱,很像块大理石雕。没有一个女人从镇上跟着大家一块来;但有个男人,他是镇上的铁匠,脱下大衣,盖住她的身子,然后他把她抱在怀里向镇上走去。其他的人都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这时还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五
我看到了所有这一切:看到了在雪地上的椭圆形的痕迹,就像个小型跑道,那是狗奔跑出来的。看到了大人们对此感到怎样地疑惑不解,看到了那裸露的洁白的像年轻姑娘一样的肩膀,还听到了男人们低声的议论。
那些男人们简直令人费解。他们把尸体放在殡仪馆里,并且当铁匠、猎人、警长和其他几个人进去之后,他们就把门关上了。如果父亲在那儿也许能进去,可是我们小孩子是不行的。我和哥哥一起去分发完剩下的报纸。回到家里,是哥哥向家里人讲述了这件事的。我一直没有说话,很早就上床睡觉了,也许是因为我不满意他的那种讲法。
后来在镇上,我肯定还听到了关于这个老太婆其他的一些传说片断。第二天就辨认出她是谁了,于是开始调查死因。
她的丈夫和儿子在一个地方找到后被带到了镇上。人们都试图把老太婆的死和他们父子俩联系起来,但不能够成立。他们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他们当时不在现场。
不管怎么说,所有镇上的人都反对他们,他们不得不滚蛋。我再也没有听到他们后来到哪儿去了。
我只记得在森林里的那幅情景:大人们都在周围站着,那具像少女般的赤裸的尸体,脸埋在雪地里。狗群跑出来的痕迹,头上那寒冷晴朗的夜空,片片的白云飘浮过来,在树林中小空旷地的上空很快地飘荡而过。
森林里的这幅景象不知不觉地与我后来所经历的情景相吻合,成了我现在要讲的一个真实故事的基础。那些零碎的片断,你看,已经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慢慢地被缀合成章了。
事情发生在我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时,我在一个德国人的农场里干活。那儿有个雇来的姑娘非常害怕她的主人,而农场主的老婆又恨死这个姑娘。
我在那个农场里还看到了不少事情。后来有一次,在一个晴朗、月光如水的冬天夜晚,我在伊利诺斯州的一个森林里,与一群狗有过一段荒诞离奇的遭遇。在另一个夏季的一天,我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我和另一个小伙伴沿着镇外的小河旁走了几英里路,来到了那个老太婆居住过的房子那儿。自从她死后,再没有人住过那栋房子。两扇门全都从铰链上脱落了下来,窗玻璃也全都破碎了。正当我和小伙伴站在外面的路边时,有两只狗,毫无疑问就是农场上的流浪狗,从房子的拐角跑了过来。两只狗又高又瘦,来到栅栏旁,瞪着眼睛看着站在路边上的我们俩。
随着我的长大成人,这整件事——老太婆死去的这个故事,就像是在听一曲来自远方的音乐,它的音符一次次慢慢地被缀合成章。因为有些事情得要弄明白才行。
死去的老太婆是个命里注定要喂养牲畜的人。不管怎么说,这就是她一生中所干的活。在她出生之前,在童年时期,在德国人的农场上干活的少女时期,结婚后,老了时,甚至在她死了以后,她的一生都在喂着那些牲畜:牛、鸡、猪、马、狗、还有人!她的女儿在幼年就夭折了,她和唯一的儿子无话可说。即使在她死去的那天夜晚,她身上背着食物急匆匆地赶回家去,也是为了那群牲畜。
她死在森林中的空旷地里,甚至在她死后,还在继续喂着那群牲畜!
你看事情可能就是这样,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家时,哥哥讲述了这件事,母亲和姐姐坐在一旁听,我认为他没有讲到点上。他和我那时候都太小了,一件如此完整的事情必然有它的奇妙之处。
我并不打算强调那个要点。我只是解释一下当时和从那以后我为什么一直不满意。我所要说的只是,也许你会明白,为什么我非要把这个简单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选自《舍伍德·安德森短篇小说选》,方智敏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
【导读】
美国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 ,1876—1941)作品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他与普通人的认同感以及由此表现出的同情。他以一种充满爱的同情来写处于社会下层人的苦难。但他并没有在此止步,而是把他们的苦难当作生存意义的根基来领悟。和同样写下层女性的作品——比如福楼拜的《一颗纯朴的心》、鲁迅的《祝福》——比较起来,《林中之死》没有成为某种人生哲学的图解,也穿透了意识形态的笼罩而获得了一种形而上的意味,写得美,写得透脱;而当作者把其创作过程也一并和盘托出时,这篇小说同时也成了关于写作活动本身的意义的小说。
《林中之死》存在着多层意义空间。小说展示了农村女性那沉默而动人心魄的苦难,以及对待苦难的坚忍态度。小说中有很多地方暗示老妇人的遭遇和命运具有一种普遍性:“所有的乡村和小镇都能见到这样的老妇人”,“她是一个几乎没人认识的无名妇人中的一个”。这些暗示给小说中的想象世界抹上了一层大地般宽广的苦难底色。
小说还以一种象征的方式展示了文明与自然、世界与大地之间的冲突。小说的美就在这种冲突中发生,并在作品中得到保存。小说中的那个“袋子”就是文明的象征,也是老妇人用全部生命建立起来的“世界”的象征。它既是人的生存的标志,又意味着“重负”。狗们处在自然与文明、大地与世界之间。在大地神秘氛围的诱引下,它们向野性复归,用神秘的圆形奔跑为老妇人的死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原始死亡仪式。它们撕去了老妇人背上的袋子,为她卸去了文明的重负。老妇人最后被狗们拖到林中空地里裸体死去,意味着她向原始生命的还原。“林中空地”就是小说中世界与大地、文明与自然互相冲突、互相彰显的场所。“世界”就是面对沉默无言的大地的一种建构性力量。在小说的故事层面,老妇人就是这种力量;在叙述者所面对的生活“底本”层面,这篇小说就是这种力量,它显示了存在的真,并把真升华为一种让人心动的美。
在小说的最后,叙述者表示自己之所以“被迫”把这个简单的故事再讲一遍,是因为不满意这个故事曾被讲述的方式。但叙述者并不认为现在他讲述这个故事的方式已经抓住了“要点”。相反,他强调,相对于有着无限丰富的意义(或者从另一种角度看来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的生活的“底本”,相对于每一件“如此完整的事”所独具的“自己的美”,任何人为构建的“世界”,任何一个“叙述版本”,都是让人“不满意”的。因此,必须“再讲一遍”,然后,“再讲一遍”,一点一点地接近那个不可捉摸的事件的核心。
(赵山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