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龙山杂记之二(柯灵)
发布时间: 2018-05-18

        一年来的流光,全埋在尘嚣里奔走,往日澄明的心境,似乎也沉浊了许多。

        秋光已经老去,院前的桐叶都飘尽了。近来冷雨缠绵,每一次坐着黄包车出行,在油漆篷布的包围里,静听雨声潇潇,如打残荷,怅触无端,便不觉油然而起。

        在一般的意念中,雨天总是可憎的。晴空朗日,持续到几个月也不觉得什么,而苦雨连朝却就能招人嫌厌。也有人以达者的心情,说没有雨天阴沉,怎显得晴天爽朗!但这已经是退一步作想了,实则阴阴的天气,也正不乏讨人喜欢处。

        不知是什么因缘,我向来对雨有好感。记得我童年时代就喜欢雨,那时我在乡间小学读书,一遇到阴沉天气,就觉得兴奋,老早背了书包,撑着伞上学去。有时雨太大了,母亲劝我告一天假,但我总不愿意。——乡间风雨飘摇的时候,小学生多数是逃学的,照常到校的往往只有少数不约同来的顽皮孩子。因为人数太少,学校就无形停课,先生照例关照一声“自修功课”以后,顾自己躲到寝室里去。于是我们便活跃起来,开始把教室里的课桌椅挪开,循着屋子四面环叠,在这桌椅的堡垒当中,捉迷藏、翻九楼……什么新奇的游戏都会想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发明了一种我们称为“推潮头”的新游戏。在教室后面,原有个狭长的天井,久雨之后,积水成塘,阶石的隙缝里,常有许多红色的小毛蟹爬出来。我们起先是脱了鞋袜,涉水捉蟹;后来又异想天开,把门板横放在天井的一端,用三四个人,每人拿一根球杆,一头抵住门框,一头抵住自己的肩膀,一声呼啸,协力把板门向前推去,直推到天井的另一端,抢步逃上阶沿,积水受门板的推挤,突然高涨,汹汹然向前涌去,到天井的尽头,在墙上轰然一击,浪花四散,又卷簟似的汹汹然涌回,这一瞬间,真有点像在钱塘江畔看撼动山岳的秋潮!

        自从发明了“推潮头”,凑着机会就常常兴高采烈地扮演“弄潮儿”。有一次,约莫是深秋时候,冷雨横飞之中,我们竟脱尽鞋袜,卸了上衣,赤膊冒雨推波作浪。玩得正起劲,老师忽然来了,一见这情形,不觉惊瞪了眼睛;但一念之间,竟忍不住哑然失笑。这一笑松弛了我们紧张的心弦,在笑声哗然中,赶紧披起衣服,向教室里蹿去。

        离开了学校,这种心情与机会便不复再有。但犹忆有一年的暑假当中,住在家乡,还和一个儿时的同学,常趁彤云密集、骤雨欲来之顷,跑到南山麓下的路亭里去听雨声,直要到雨过天青,才踏着湿痕斑斑的石板路跑回来。

        三年前,我开始挑上生活的担子,常常安步当车,早出晚归。遇到天雨,手里多了一把伞,冒着雨,踏上曲曲的田径,四野的寂静似乎把空气凝成了固体,平时了望不到的湖,在前村的绿树梢头浮起小片白光,隐约可见。那时我似乎还不以雨中跋涉为苦,雨丝湿了衣裳,还往往怀着微妙的心情,兀立在花浦桥上,俯瞰潺潺的流水,和水面无数圆圈四面连续的图案。前年秋天,旅居浔阳江畔,在那孤立江边的小楼一角,更觉得雨声的亲切。每当烟雨濛濛,轻纱似的笼住一切,遥望对面青山,淡极欲无;悠悠坐对,也往往历二三小时。然而如今又是如何?期望童心的来复,固是梦想;即是要唤回一二年前洒脱的心情,也已不可复得了。

        日来苦雨,每天外出奔走,忙忙碌碌,较远的地方还不得不借重人力车代步;一到晚上,在房子里静定下来,只见满地脚印,湿漉漉地惹人不快。同时一股冷气直从足尖上升,原来是穿了底的皮鞋,吸收了足够的水分。脱了鞋,白袜上满是黄色水痕,一缕轻烟,正幽幽散发,宛如楚云出岫,要带着它们的主人羽化而登仙。无奈世味如

荼,尘俗萦心,如置身轭下,我再也飞不起来。

        阴晴风雨,发乎自然,各有丰姿。如果营营扰扰的人生,只为了一身温饱,那真是太辜负造化丰富的供养了。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日

(选自《柯灵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导读】

        柯灵,原名高季琳,1909年出生于广州,3岁时随父亲举家迁回家乡浙江绍兴。柯灵早年成名于电影界,知名于报刊编辑界,其散文创作同样自成一家。

        1930年,20出头的柯灵受到小学时代一位老师邀请,离开家乡来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协助他创办《时事周刊》,这让身为小学教员的柯灵受宠若惊、跃跃欲试。但他这位老师的“突发奇想”,皮相的社会观察,加之“乡下人”柯灵初到上海,对这个大都市声色犬马的懵懂无知,结果《时事周刊》“出了五六期,就太太平平地寿终正寝”,这给满怀理想抱负的柯灵巨大打击,于是很快便铩羽而归,上演了落魄游子归乡的场景。其时,作者独居绍兴古城的龙山,《龙山杂记》便是在这般境况下所作。《龙山杂记》虽是作者早期作品,但起点很高,牛刀初试,就身手不凡。这组散文共六篇,从1930年秋至1931年5月陆续写成,其中《巷》《雨》可以说是美文佳作。

        《雨》是《龙山杂记》的第二篇。文章通过童年雨天的快乐美好记忆,与现在的“冷雨”“苦雨”对比,透露了作者在特定时期的郁悒黯淡心境。秋水盈盈的江南水乡赋予柯灵的文格以灵动皎洁、清光照人的气质。文章遣词造句凝练、雅致,节奏感强,令人赏心悦目。

        文章开篇就说“一年来的流光,全埋在尘嚣里奔走”,接着自然而然营造出一种黯淡枯寂的调子:秋光老去、桐叶飘零、冷雨潇潇如打残荷,心境也沉浊许多、怅触无端。若联想到当时作者遭解聘失业,闯荡上海办报铩羽而归,回乡独居龙山的境遇,这种情感基调也便有迹可循了。文章开头写的是“冷雨”,雨声“如打残荷”,但接下来,一改基调,从第四段开始,大书特书我“对雨有好感”,当然,作者回忆的是童年时代!追忆童年的温情美好似乎是每个作家的本能。四、五段中,作者以生动活泼的笔调描绘童年上学时雨天的种种游戏、趣事。尤其第五段,作者不惜大量笔墨详细地描述一种“推潮头”的游戏,字里行间充溢着满满的童真童趣、无忧无虑。第六段具体描写了有一次扮演“弄潮儿”的场景,写得妙趣横生,给人身临其境的画面感:“有一次,约莫是深秋时候,冷雨横飞之中,我们竟脱尽鞋袜,卸了上衣,赤膊冒雨推波作浪。玩得正起劲,老师忽然来了,一见这情形,不觉惊瞪了眼睛;但一念之间,竟忍不住哑然失笑。这一笑松弛了我们紧张的心弦,在笑声哗然中,赶紧披起衣服,向教室里窜去。”这段描写是不是似曾相识?对!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也有一段类似的精彩描写:一群淘气的学生趁先生不在偷偷溜到书屋后的园子里寻蝉蜕、捉苍蝇喂蚂蚁,寿镜吾老先生发现后大叫“人都到哪里去了?!”“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然后先生“瞪几眼”,大声道:“读书!”,“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顽童的淘气、活泼,先生的半是严肃半是可亲,同样都充满生活气息和浓浓温情。

        写到这里,柯灵将童年雨天带来的游戏、快乐、美好发挥到高潮。正当我们仍沉浸在作者所描绘的欢快活泼、轻盈梦幻的童年乐园里时,作者的笔触又慢慢回到了现实,“离开了学校,这种心情与机会便不复再有”。回忆是甜蜜的忧伤,因为回忆往往是基于当下的现实境遇的。“如今又是如何?期望童心的来复,固是梦想;即是要唤回一二年前洒脱的心情,也已不可复得了。”今昔对比,雨还是那雨,还是落在那个狭长的天井,落在南山麓下的路亭里,然而“我”“每天外出奔走,忙忙碌碌”,心绪也落寞郁悒,雨已不能像童年那样带给我“好感”和“兴奋”。所以文章开篇写“冷雨缠绵”,中间追忆童年雨天的乐趣无穷,而结尾又回到现实,写“日来苦雨”,首尾呼应,今夕对比,全在作者的心境。

        如果文章至此结束,也并不见其稀奇处。生活颠簸、人事烦扰以及各种人生碰壁等,因而失落、苦闷、芜杂萦于心头,这是人生常事。作家借文字浇心中块垒,通过在“反顾”中得到一种慰藉与补偿,这也是自然。况且,这时作家刚20出头,正是人生、事业、理想正式开启的时刻,再大的愁绪也不算愁绪,不然真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了。但作者最后一段虽寥寥三两句却让我们读出别一番意味:“阴晴风雨,发乎自然,各有丰姿。如果营营扰扰的人生,只为了一身温饱,那真是太辜负造化丰富的供养了。”从中我们似乎读到了一丝光亮、一股力量、一颗不甘于平庸俗世的颤动的灵魂。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是“Light,Heat,Power”的世界,30年代的中国,是热血青年为民主自由、民族解放奋起斗争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作为进步青年知识分子,柯灵怎会甘心于此咀嚼自己小小的落寞呢?当然不会!

(吴翔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