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年最是尴尬。天没亮就睡不着的年龄；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愤怒的年龄。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是用浓咖啡服食胃药的年龄。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饭还是馒头；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葱爆羊肉都还没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会是清蒸石斑还是红烧豆腐也没主意；至于八十岁以后的消夜就更缈茫了：一方饼干？一杯牛奶？总之这顿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不是在伦敦夏蕙那么维多利亚的地方，更不是在成功大学对面冰室那么苏雪林的地方，更不是在北平琉璃厂那么闻一多的地方；是在没有艾略特、没有胡适之、没有周作人的香港。诗人庞德太天真了，竟说中年乐趣无穷，其中一乐是发现自己当年做得对，也发现自己比十七岁或者二十三岁那年的所思所为还要对。人已彻骨，天尚含糊；岂料诗人比天还含糊！中年是看不厌台静农的字看不上毕加索的画的年龄：“山郭春声听夜潮，片帆天际白云遥；东风未绿秦淮柳，残雪江山是六朝！”

二

        中年是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的年龄。可是纳坡可夫在巴黎等着去美国的期间，每天彻夜躲在冲凉房里写书，不敢吵醒妻子和婴儿。陀斯妥也夫斯基怀念圣彼得堡半夜里还冒出白光的蓝天，说是这种天色教人不容易也不需要上床，可以不断写稿。梭罗一生独居，写到笔下约翰·布朗快上吊的时候，竟夜夜失眠，枕头下压着纸笔，辗转反侧之余随时在黑暗中写稿。托玛斯·曼临终前在威尼斯天破晓起床，冲冷水浴，在原稿前点上几支蜡烛，埋头写作二三小时。亨利·詹姆斯日夜写稿，出名多产，跟名流墨客夜夜酬酢，半夜里回到家里还可以坐下来给朋友写十六页长的信。他们都是超人：杂念既多，文章也多。

        中年是危险的年龄：不是脑子太忙、精子太闲；就是精子太忙、脑子太闲。中年是一次毫无期待心情的约会：你来了也好，最好你不来！中年的故事是那只扑空的精子的故事：那只精子日夜在精囊里跳跳蹦蹦锻炼身体，说是将来好抢先结成健康的胖娃娃；有一天，精囊里一阵滚热，千万只精子争先恐后往闸口奔过去，突然间，抢在前头的那只壮精子转身往回跑，大家莫名其妙问他干嘛不抢着去投胎？那只壮精子喘着气说：“抢个屁！他在自渎！” 

三

        “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这是中年。《晋书》本传里记阮咸，说“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服，皆锦绮灿目。咸以竿挂大布犊鼻于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大家晒出来的衣服都那么漂亮，家贫没有多少衣服好晒的人，只好挂出了粗布短裤，算是不能免俗，姑且如此而已。

        中年是“未能免俗，聊复尔耳”的年龄。

（选自《董桥书房美文》，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导读】

        20世纪90年代，著名学者陈子善曾编过一个评论集《你一定要看董桥》，于是“看过董桥了吗？”几乎成为那时文化圈中的问候语。董桥是散文大家，他把华文写得活色生香、劲道十足。有人说：读了董桥，方知香港不是文化沙漠。

        董桥，1942年出生，福建晋江人，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曾在印尼度过十几年的华侨生活，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做研究多年。曾任《明报月刊》总编辑、《读者文摘》总编辑、《苹果日报》社长。

        董桥创作的最大成就在散文，其散文的最大特点，一是古意，二是文字。董桥一向自称“文化遗民”或“老派文人”，他经常说“时代太新太冷”了。看他的一些书名：《从前》《旧时的月色》《旧日红》《故事》《从前》，仅从这些书名，便可嗅到一缕绵远深长的逝去的古意。在他的散文小品中，很多是寄情于一些传统艺术品，写藏书买书、古玩字画，写玉器印石、折扇砚台。除了“玩物”，也怀人，他笔下的女子像是从古诗词里走出来的：“穿着浅色丝绸旗袍”“圆圆的发髻永远插着一枝翡翠发簪”的萧姨；眼神“藏着依恋，藏着叛逆，藏着天涯”“仿佛前朝一幅尘封的淡彩仕女”的云姑。这些怀人之作古色古香，雅致富有情调，意境沾染着古趣，尤其是《熏香记》《缪姑太的扇子》，足为典范。但他的诗情画意不是拖沓勾连、冗长繁复的，对氛围、意境的营造，点到为止，精致如点心，让人赏心悦目又回味绵长。

        刘绍铭说：“文字是董桥的颜色。”言下之意即文字是董桥散文最大的特色。诚然，初读董桥，会有一种陌生感、新奇感：原来散文还可以这样写！他的文字，精雕细刻，甚至文章题目的设计都煞费苦心：《满抽屉的寂寞》《听那立体的乡愁》《只有敬亭，依然此柳》《“一室皆春气矣！”》《文字下酒，吃得风流》……仅翻看他文集目录，就足以让人养眼、怡耳、悦心了！他的散文一般很短，少有超过2000字的，但很精致，字字珠玑，所谓“微尘中有大千”“片言可以明百意”。董桥的文字，美在“留白”，三言两语，境界全出。正如国画，简单几笔勾勒，稍加点染，意境深远。常有人拿他与余光中比较，不读董桥、余光中，不知港台文章。但这两大散文圣手很不同，董的散文，精练简约，文字是往深处扎、往里收的，而余光中的散文是往外扩的，往往是万字长文，汪洋恣肆、纵横捭阖。但并不是说董文格局、境界小，董桥的文章虽很短，但深藏文字之外的文章很长，需要读者自己去补白。当然，董桥这种对文字的刻意求精也遭人诟病，给人以雕琢之感，但董桥说：“芙蓉出水虽自然，终非艺术，人工雕琢方为艺术；最高境界当是人工中见出自然。”

        董桥的文字还美在有“味”，正如他的散文名篇《中年是下午茶》，读来如品陈年美酒，轻酌慢抿，馥郁醇厚，又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后回味无穷。这也正契合了中年的人生况味。写出这种“味”，需要丰富阅历，更需要作者很深的文字功力和文化内蕴。文章共三部分，作者开头给中年下了很多定义：中年是“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愤怒的年龄。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人到中年，生命由盛及衰，情感由浓及淡，“这顿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作者以下午茶比中年，也恰如其分，中年正是人生承前启后的折点，告别了青年的热情和争强好胜，而距离生命的黄昏还有段时间。文章第二部分，是对中年事业的感慨，作为作家的董桥援引了五位大文豪事例，两相比较中，自觉并非超人，杂念越多文章越短，感慨良多又细说不得，中年的沉默中潜隐着无聊与期待、焦灼与不安，既有对过往的沉淀，又有对现实的直观，还带有对未来的朦胧期待，憧憬希望中带着力不从心和边缘人的落寞，疲惫中残存些焦灼狂躁，倦怠里夹杂着一丝冲动和游离，个中滋味岂是一句云淡风轻的轻松话？！所以，作者对中年的感悟和反思是理性而又复杂的。一连串的尴尬和矛盾如何解除呢？文章最后，作者以调侃和解嘲的幽默方式给自己找到寄托：“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这便是中年，“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由《中年是下午茶》，足见董桥的笔致摇曳生姿、风光无限。他说古道今，旁征博引，遣词造句，精雕细刻。既有深沉厚重的学养内蕴，又有灵动机敏、俏皮佻荡的疯野之趣，既有古典情怀，又有“名士气派”，既有诗情画意书卷气，又调皮撒野，兴味盎然。还是董桥自己说得好：“文字是肉做的！”

（吴翔宇）